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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李維菁】

一切都像小時候一樣。她換了一個又一個工作，消失又出現。有天她告訴我要結婚了。

她的頭髮與眼睛的顏色比一般人淡，泛著金色光澤的紅褐，我們以前很好。

她把頭靠在我肩上，她沮喪的時候總是這樣，對現在不滿但不知道未來是什麼輪廓。我們那時候已經敏感的知道命運不懷好意，儘管還年輕得不明白命運的捉弄是怎麼一回事。

我側頭看她淡色的睫毛與眼珠。她比我高十公分，但走路時喜歡黏過來勾我的手，好似我才是兩人當中那個比較年長比較高的。好多她最深最傻的夢，她幻想有天會發光，有天會快樂，或者有天會成功，也許得到仰慕。

那是我年少時候最好的朋友。

我不喜歡出門，但會為了她換兩班公車到她讀書的山上，她帶我去看她喜歡的學長。她去看離異多年的父母，中間的空檔會找我。她想當模特兒便去試鏡，覺得當學者好就讀書。她的能量好大，那種想著未來便可以忍耐現在的力氣。

她會消失好一陣子。我很習慣。我知道她在探索新的人生，她總是不滿，但雄糾糾氣昂昂。我靜默等待埋伏在街角的命運有天出現，她則主動衝撞。反正過了半年一年，我們又會在街角碰面，大笑招手。

她再出現的間隔比我想得久。她化起工整淡妝，告訴我她作直銷。去角質、精華液、促進睫毛生長，她對著目錄解說。我買了去角質及按摩小腿的乳霜。第二週見面，我說買美白乳液。她說，你當我下線吧。我搖搖頭說，我當你客戶吧。

她消失了，再出現的時候戀愛了。

那個年長男人從她脊椎底部一節一節往上按。她霸佔他的胸膛，呢喃著以後。她生他的氣，因為他不能保證未來。她孤單的時候把枕頭緊緊壓著，幻想是他。

我不能告訴她我的預視。

有天半夜她瘋狂找我，她與男人爭吵與打架，眼淚與傷口，怎樣也不肯回家，我把她放在床上，用棉被與枕頭把她包住。我到客廳看電視。

一切都像小時候一樣。她換了一個又一個工作，消失又出現。

有天她告訴我要結婚了。她一項一項說明丈夫許諾的未來，她們婚後會先與丈夫家人同住，丈夫很快會晉升，會有自己的公司，他們將來要在哪區買房子。

她結婚那天我一早開車到她母親家，等待好時辰送她出嫁。那社區好遠，斜坡林立著模仿高級別墅的樓房。她出了娘家，坐上禮車。到了會場，新娘叨叨念念著禮服裙擺，首飾件數，老公遺忘親戚的接送。她再一次確認婚後的藍圖。

一年過後，她抱著小孩，我們喝了茶，一起上她丈夫的車。她的丈夫不太理會她，拿著電話浮誇地談業務。她兇他，她兇他也不理，於是她更兇，再兇便怨了酸了毒了。

不知怎地，她出嫁那天早上她母親的家，後來成為我反覆的夢靨。

在夢中，那個凋零社區蒙上沙塵暴，我在飛沙中經過一棟棟變形的建築，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又為什麼出不去。我感受到每扇窗子背後，都有一雙退化的老人眼睛窺視，等待我逐漸瘋狂。腎上腺素過度分泌，發冷休克，恐懼讓我停止呼吸。

又過了很多年。她找我午餐，告訴我生活不易，夫妻的惡意，房貸與家用的分配，以及她當起業務。她玩我的皮包，問我牌子。她拿手機給我看女兒照片，真漂亮。手機裡還有幼稚園才藝表演的錄影。

她說，昨天晚上陪女兒念睡前書，她累了，要女兒關燈。女兒問她，為什麼是我關燈不是你關燈。她告訴女兒，我付錢所以你關燈。

我體內什麼東西冷了又緊了。

紅髮女生說，她必須時不時挫女兒銳氣。誰叫她父親那樣愛她，如果不隨時挫她兩下，她以為大家都該愛她。

我一陣反胃。

她陪我搭一段捷運，我突然不能忍受她坐我身邊。下了車，在下午清冷的捷運站中，我用手上的皮包狠狠摔牆。

我很清楚，我們終究走散了。